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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3/ 09 11:03:35
来源:天津日报

刘庆邦:每个人的一生都值得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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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矿井和乡村,是他恒久的主题

  近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刘庆邦的长篇小说新作《堂叔堂》。这部小说分十二个篇章,讲述作家十四位堂叔的人生故事,以平淡朴实的方式关注寻常人生,写出了人生况味和人性的复杂,写出了时代打在人们心灵上的烙印,展现了中原地区百年来的社会变迁,以及命运嬗变中恒久的民风之美,进而提炼出平凡却深切的启示。

  刘庆邦生于河南农村,年轻时做过八年矿工,后来又做煤矿报道记者,每年都会去矿山小住,全国大小煤矿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这段经历让他大开眼界,也为他深耕煤矿题材作品提供了深厚的养分:“矿区大都在城乡接合部,矿工多数来自农村,收入比农民高,但代价也更高,他们的贡献是巨大的,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却被忽视了。”

  除《神木》《走窑汉》《哑炮》等中短篇小说外,刘庆邦还创作了“煤矿三部曲”《断层》《红煤》《黑白男女》,以及描绘矿工生活的《女工绘》等作品。他曾说:“煤矿是我认定的文学富矿,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这口矿井里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

  导演李扬根据刘庆邦的小说《神木》拍了电影《盲井》,由王宝强、李易祥、王双宝等主演,曾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这部电影震撼了不少人,但刘庆邦觉得也有遗憾:“电影的结局改变了我的设计,逻辑不够严谨。”

  刘庆邦写作的另一个领域是乡土。虽然已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但他身上依然保持着明显的农民生活习性。在他看来,一个作家如果是从农村出来的话,那么最好的深入生活就是回家,新作《堂叔堂》正是对自己农村记忆的挖掘。

  著名作家林斤澜评价刘庆邦的小说:“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在平实,可谓三平有幸。”刘庆邦喜欢反复阅读自己的作品,写完要读,发表要读,出版后还会读,“有时候我会被自己感动,人们总希望看到那些情感浓烈的故事,其实浓烈之底隐藏的依然是朴素。每个作家在生命深处都是悲凉的,作品都是表达作家脆弱的感情,好作品应该是柔软的。”写作是他寻找自我的过程,他说,“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了自我,写作生命也就离终结不远了。”

  我想通过叔叔们写出生命起伏跌宕的轨迹

  记者:过去您写的大多是煤矿故事,这次《堂叔堂》写的是自己的老家,起因是什么?

  刘庆邦:我的故乡在河南沈丘,“重凤昆启万,敦本庆家昌”,这是排列在我们《刘氏族谱》上的字,是我们刘氏家族的人起名字用的。除了这十个字,后面以五言形式整整齐齐排列的还有不少字。我属于庆字辈,往上数,就是本字辈、敦字辈、万字辈等等。这几十年里我写了不少小说,在小说中也刻画了众多人物,每个人的生命有限,经历有限,写作资源也有限,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资源使用得差不多了,好像没什么可写了,有一天蓦然回首,我竟然发现,那么多的叔叔,我一个都没有写过。有的叔叔我可能在作品中偶尔提到过,但都是一些陪衬性的边边角角,从没有把写作的焦点对准其中任何一个人,我觉得我可以写写他们。

  记者:您在写作的过程中如何选择、取舍这些素材?

  刘庆邦: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都值得书写。可村里那么多叔叔,我不可能把每个叔叔都写到。我要挑故事比较多、有代表性的叔叔写,或者说挑我自己比较感兴趣的叔叔写。我所写到的叔叔,难免会有一些对逝者怀念的意思,但我不打算为任何一位叔叔立传,更不会为任何一位叔叔歌功颂德。我想通过叔叔们,写出人生的苦辣酸甜,写出人性的丰富和复杂,写出个体生命起伏跌宕的轨迹,写出艰难的尘世带给我们的命运感,并写出时代打在他们心灵上的深深的烙印。有写得不好、不对和对叔叔有冒犯的地方,请叔叔们不要生气。

  记者:故乡对您意味着什么?

  刘庆邦:就像每个人都不能擅自改变自己的梦境,故乡还是最让我魂萦梦牵的地方。我已经到北京40年了,但是我现在做梦还是常常梦到老家,还是梦到我小的时候,梦见姐姐、妹妹都还没有出嫁,梦见我在老家推磨,梦见在老家的老房子里,梦见刮大风,我爬到房顶上去压住被刮起来的草。我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每次做梦,她身体都还很好。这就是童年的记忆,想改变是不可能的。故乡像血液一样融在你的骨子里,所以很多作家一开始写作都是从故乡出发,比如说莫言写高密,贾平凹写商州,周大新写南阳,我写的是豫东大平原的生活。

  记者:您现在还常回老家吗?

  刘庆邦:离开故乡以后我才知道,故乡是我们的根,人虽离开了故乡,根还留在那里。因此每年清明节前夕,我都要回老家看一看。我们村目前进入了由庆字辈的哥哥和弟弟们当家主事的时代了。可是,庆字辈的弟兄们表现得不是很好,除了少数人在村子里留守,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逃离。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就是较早的逃离者之一。不过,只有脱离了故乡,我心里才有了故乡的概念,成了有故乡的人。

  勤劳有可能得不到回报,但勤劳什么时候都不丢人

  记者:您最初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刘庆邦:初中毕业后我回乡当知青,觉得干活也没啥出路。县里的广播站有个自办节目“广播稿”,可以投稿,我写了好几篇,播出后公社的人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就参加了公社宣传队,搞通讯报道。所以我才有了招工的机会,1970年到煤矿当工人,改变了我的命运,吃商品粮,领粮票,发工资。矿上也有广播站,于是我又给广播站写稿,矿上办宣传队,他们打听到我在中学、大队、公社三个地方都办过宣传队,就让我来组织。

  我的第一篇小说是1972年写的《面纱白生生》,写矿上女工勤俭节约的故事,就是我熟悉的生活,像是一篇好人好事的表扬稿,但是我写得很用心。1977年各地刊物越来越多,我看到《郑州文艺》上发表的小说,突然想起来我也写过小说。翻出来看看,纸都脆了,字迹也有点模糊了,看了一段,有点儿感动,觉得跟刊物上发表的作品比也不差,好像还更好些,于是重新誊写了一遍,润色一下,寄给《郑州文艺》,发表在1978年第二期的头条上。从此我就写开了,然后很幸运,我就调到北京来了,当时的煤炭部有个刊物叫《他们特别能战斗》,后来改成《煤矿工人》杂志,再后来变成《中国煤炭报》,我在报社干了十九年。

  记者: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您怎么解决本职工作和写作之间的矛盾?

  刘庆邦:那时候我写得不多,白天上班,有时候看大样,有时候开会,晚上没精力写。可能我比较勤奋、勤劳,这是继承了我母亲的基因,我就每天凌晨4点起床写东西,写两三个小时再去上班。一个短篇能写一个月,一天写一点儿。一个人的勤劳有可能得不到回报,但是它永远构不成耻辱,勤劳什么时候都不丢人。2001年,我正好50岁,调到北京市作协当专业作家,才开始有大块的时间写长篇。我跟刘恒是一块去的,刘恒、刘震云,我们被称为“北京三刘”,只有我自己没有涉足影视,而一直抱着小说不放,不改初衷,真正的慎终如始,虽然挣不到啥钱。

  记者:哪些文学作品对您影响比较大?

  刘庆邦:我看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杨沫的《青春之歌》,印象非常深,对我的激励也很大。主人公林道静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穿一袭白裙,带着乐器,自己坐火车去北戴河。写得真美啊。到煤矿工作后,我没带别的什么东西,除了铺盖卷儿,就是卷在铺盖卷儿里的一些书,其中就有《红楼梦》。我最喜欢读的就是《红楼梦》,我读了好几遍。第一遍我不读那里面的诗,后来觉得诗越读越好,《红楼梦》最精华的部分就在诗。其中好多诗我都会背,我把诗抄下来,一边抄一边记。有人问读书到底有没有用,我说有用,有“无用之用”,会对人的气质、素养产生影响。

  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寻找自己心灵的过程

  记者:王安忆写过一段话:“谈刘庆邦应当从短篇小说谈起,因为我认为这是他创作中最好的一种。我甚至很难想到,还有谁能够像他这样,持续地写这样的好短篇。”李敬泽说过:“在汪曾祺之后,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写得好的,如果让我选,我就选刘庆邦。” 因此有人评价您是“短篇小说之王”,您个人怎么看待这个称谓?

  刘庆邦:我不想拿这个“短篇小说之王”来说事。这是别人对我的激励、抬举,自己千万不可以当真,一当真就可笑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拳击有拳王,踢球有球王,但是写小说没有“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记者:您觉得小说家的基本技能是什么?

  刘庆邦:我最初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位编辑跟我说,写小说其实没有什么,就是简单交待情节,大量丰富细节,重点刻画人物,就这么三句话嘛。其实我们在写小说的时候,不仅是脑子在起作用,我们所有的感官也都要参与到创作之中,包括视觉、味觉、触觉。比如我们写到下雨的时候,会闻到湿润的气氛,耳边像听到沙沙的雨声,皮肤会感到一种凉意,全部的感官都调动起来,才能写细,才能把感觉传达给读者,才能感染读者。有现场感,现在进行时,就容易写细。我比较喜欢王安忆的小说,她能把一个细节写出好几页,她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心灵化的过程,在心灵化的过程当中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找到我们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结合起来。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寻找自己的过程,寻找自己心灵的过程。也可以说你抓住了自己的心,就抓住了这个世界。

  记者:成为作家,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刘庆邦:除了基本的技能,我觉得意志力很重要,没有意志力很难成就一个作品。人的智力差不多,如果没有意志力做保证,坚持不下来。我自己的体会是,一个人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错,比如写小说,我一生能把小说写好就不错了。这个就需要我的意志力做保证。意志力说白了就是志气,就是人的毅力,人的韧性。好多人的才华不错,也写过不错的小说,但由于他的意志力不行,写着写着就放弃了。沈从文说:一个人走上文学这条路并不难,难的是走一辈子,难的是走到底。

  刘庆邦谈写作:小说要有细节之美,灵感来源于想象力

  我觉得一篇好的小说要有细节之美,所谓细节,是相对情节而言的。拿一个人来做比较,他的出生、恋爱、结婚、生子、死亡,都是情节,而每一天的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茶,都是细节。这个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以细节形式存在的,如果抹去了细节,世界就变得空洞无物。

  细节首先是从记忆中来的。我自己认为写小说是一种回忆的状态,我们有了一定的经历,一定的阅历,有了很多很多的记忆,然后才会有可供回忆的东西。如果我不写小说,很多记忆也许都埋葬了,没有人会知道,但我一旦写起小说,好像找到了一个抓手,记忆源源而来,细节也源源而来,都成了活的东西。所以我主张作家要多走多看,丰富自己的经历和阅历,这样我们的记忆力才能有库存,才有可挖掘的东西。我不主张还没有什么经历呢,甚至说还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东西就开始写作,那样的写作至少是不丰富、不厚重的。

  其次,细节是从观察中来。观察要求我们始终保持好奇心,保持童心,对万事万物都要感兴趣。我有好多的素材、好多的故事都是我看来的。有时并不用问,不用去采访,而是用心来观察,要有心目,要有内视的能力,不但看自己,还要用心目来看世界,来看周围的东西。比如有一年,我到一个煤矿住了一个星期,接触那里的人,观察那里的一切,回来写了四五个短篇,还写了一个中篇,就看了那么几天,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激活了我的生活库存,把很多过去的生活都调动起来,然后进行写作。

  第三,我认为细节是听来的。当你偶尔听到一个细节,这个细节激发了你,它就可以变成小说。这个听,要求你得是一个有心人,你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你的耳朵是有准备的耳朵,听了以后才会记住,才会把它变成小说。记得有一次我去内蒙古的平庄煤矿,到一个地方喝了酒,然后往宾馆赶,在车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车上有一个工会副主席说:前一段矿上死了一个人,我去处理,在他的工作服里翻出一张离婚申请。我一听,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立即清醒了,这肯定是小说的材料啊!然后我展开了想象,调动了记忆,把它写成了一万多字的短篇,名字就叫《离婚申请》。

  第四,我认为细节是从想象中来的。想象力是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也是小说创作的生产力。我国古代四大名著,每一部都离不开想象:《红楼梦》是个人经历加想象;《三国演义》是历史资料加想象;《水浒传》是民间传说加想象;《西游记》本身就有非常强大的想象力,我认为它是幻想加上作者的想象。

  艺术是需要想象的,艺术是需要虚构的。有时候我们会写不下去,比如一个情节,我觉得写1000字才能充分表达我的思想,它的味道才能出来,可是写着写着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作者会采取绕过去的办法,把这个情节说过去就完了,能自圆其说就行了。我的体会是绝不能绕过去,绝不能偷懒。在觉得没写充分的时候,一定要坚持,调动自己的想象,全部的感官都参与进来,这时候你的灵感会爆发,灵感的火花会闪现,你的脑子像打开了一扇窗户。这就是劳动的成果,艰苦劳动后的灵感闪现的一种成果。(何玉新)

【纠错】 【责任编辑:李雪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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