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妮:一个电视主持人的眼界
2017年03月07日 09:03:15  来源: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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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阳光下,姐姐(左)将亚妮送到村口。

    做好饭,亚妮按照习惯为盲哥们一一盛饭。

    春节前预报的雪,一直没有下,天气干冷,透着刺骨的寒意。

    丁酉年元宵节前,浙江卫视资深主播亚妮再次赶到太行山。一大清早,她就从山西的左权县城出发,到10公里外的石暴村去取摄像设备。丙申年腊月,她带着团队在山里跟拍盲艺人。到年三十,大队人马陆续撤走后,就她和一个摄像留下来,拍摄另一部纪录片。到大年初四离开时,期待已久的雪还是没有下,沉重的设备暂时就留在村里。预报说正月十九前后会有雪,她打前站来取设备,拍摄团队赶晚将陆续到达,晚上开拍左权县闹红火的盛况。

    2016年,一本纪实文学《没眼人》,让外界将目光再次聚焦亚妮。在此之前,她是享誉全国的主持人,以她名字开设的《亚妮专访》栏目,是浙江卫视文化类的标杆性栏目。十年磨一剑,她另辟蹊径执掌导筒,记录太行山盲艺人的生存状态,在中国文化圈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1 太行山里结缘没眼人

    清晨无风,但寒彻入骨。山崖下的石暴村仅余下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已故盲艺人肉三的姐姐家。亚妮所拍的纪录片《姐姐》,就是记录姐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的恩恩爱爱,讲述亲情的本分。姐姐一家6个盲人,在过去的岁月中,盲人跟着盲宣队讨生活,家里全靠姐姐打理。

    身材高挑的亚妮,那天穿一件桃红色连体羽绒衣,在灰蒙蒙的山野格外醒目耀眼。被亚妮称作姐姐的老妇人,见她进来,用方言熟稔地打着招呼:“来咧,吃咧没?”“在县里吃咧,给你带了些点心。建林咧,让他试试这羽绒服。”亚妮也操着土话,与姐姐拉起家常。13年过去,亚妮与这方土地早已难舍难分,与这些质朴的山里人亲如一家,为此,左权县政府授予她“荣誉左权人”称号。

    如今,姐姐家只剩下大儿子一个盲人, 50岁了,因心理残障拒绝与人交流,生活无法自理,春节那几天,亚妮每天坚持训练他走路。起初他不敢站立,整个体重压在亚妮身上,后来可以抱着亚妮的腰慢慢走,摔了不知多少回。亚妮为建林喂饭,怕烫着,自己尝一口再喂他一口……有一天晚上,亚妮正和姐姐在炕上说话,一个中年男声传来:“好赖过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闹红火……”以为睡着的“哑巴”,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了。之后,没有外人时,建林能与亚妮简单交流。

    “他虽然拒绝与外界交流,其实心里都明白,就是小时候姐姐太忙,顾不上更好地照顾这个孩子,造成了他自我封闭的心理。”亚妮替建林穿好羽绒服,他抿着嘴唇微笑着,不断晃动双手和头部,用异于常人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喜悦。亚妮用爱,赢得了这个没眼人的信任。

    走进左权十余年,亚妮与当地人建立了情意相通、坦诚相待的情感。没眼人口中的杭州女人,早把自己看成是太行山的女儿。

    在农村拍摄,吃住问题尚可将就。但上厕所可是大难题,山里人家的厕所都在户外,就地挖个坑,放两块板,臭不说,还没法落脚。没奈何,亚妮只能跑到半山坳去解决,夜里气温达到零下20摄氏度,山风呼啸,黑魆魆,冷飕飕,解一次大便回来,完全冻僵的节奏。

    1984年,亚妮从87版《红楼梦》剧组跑出来,参演义父苏里执导的故事片《点燃朝霞的人》。那部片子的外景地就在左权县麻田,她饰演一个叫满妮的村姑,多年之后,一些左权人还叫她“满妮”。2002年,为拍摄“羊倌歌王”石占明,她第二次来到左权,命运竟然如此巧合,就在偏僻乡野,一阵划破天际的歌声回旋,旧祠堂的戏台上,一群没眼人坐在铺盖上向天而歌,如泣如诉,独特干净,欢快悠远,那一刹那,亚妮被感动得失声痛哭。

    从此,这群流浪艺人,成为亚妮割舍不断的牵挂,探究盲宣队的历史渊源,记录左权民歌最原生的状态,成为亚妮的文化使命。

    以主持文化访谈类节目而著称的亚妮,其实是国家一级导演。她退居幕后,淡出荧屏的原因,一则钟情于纪录片,二则就是在太行山,遇到了这群没眼人。

    生于宁波的亚妮,居于“下有苏杭”的西湖之畔,只因为牵挂游走吟唱的没眼人,想以纪录片的形式留下这些宝贵的财富,她用十余年的时光,适应了太行山的凛冽,习惯了粗茶淡饭,甚至比很多当地人更了解左权,更熟稔向天而歌的没眼人。

    “我对传统文化,尤其是非遗文化的渐渐消失,心疼之极,但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用一己之力,把它记录下来,让后人能找到一点我们祖先的足迹。社会发展的代价实在太大,老百姓齐心协力要快快扔掉‘老东西’挣钱,挣钱,挣钱,但我相信,很多年之后,他们会悲伤的,你我尽力做一点拯救之事吧。”亚妮说,自己一直从事非遗的传播,对没眼人的关注,也同样是一份担当和责任。

    “我可能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一部纪录片就能拯救中国的文化?不可能。但我觉得我是一个老新闻工作者的后代,一个老媒体人的后代,我是一个纪录片导演,我还是带着一点点信念和理想去做这件事情的,想完成一个属于中国纪录片的理想。”她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再不做就怕来不及了,很多原生的东西都在渐渐消失。”这让身负文化使命的亚妮,颇为急切。眼看着几个没眼人故去,从2006年开始,亚妮下定决心做这支队伍的见证者,为他们著书立说,于是有电影《没眼人》、新书《没眼人》、纪录片《没眼人》……她希望通过这些讲述,记录下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一种能让人冥思的过往,可以回望历史、触摸乡土,将原生的精神家园传承下去。

    同为主持人的崔永元说:“中国实在是不缺女明星,也不缺女主持人,缺的是什么呢?缺的就是对民间文化保护的有心人。亚妮姐做到了,让我们把掌声给她。”亚妮说,自己是一个“心灵志愿者”,以保护和传承我们民族的生态文化为己任。“别把我想得太高大,我只是在完成一个文化人的职责。”在她看来,文化生态的回归,靠说教是没有用的,只有身体力行去做,就算是一块石头,丢进水里,大大小小,也会有一些波澜。

    离开石暴村时,风仍劲,但阳光绚烂,亚妮和姐姐并排走着,像往常一样,姐姐无言地送亚妮到村口,自然随意,就像送自家的亲人一般。亚妮说,从姐姐身上,她看到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那是一份宝贵的、本真的亲情。

    2 盲宣队的梧桐树

    回到左权县城,亚妮马不停蹄,去超市采购食材。今天她要为盲艺人做顿饭,本来打算从杭州带些食材,又怕大家吃不惯,便现买现做。

    集主持、编导、制片人于一身的亚妮,不仅口才了得,领导能力和执行力都很强,做事果断,雷厉风行。平时工作忙,自己做饭的机会少,但只要在家,她就会给母亲做饭。今天要与盲艺人吃顿团圆饭,少说也要准备两桌,她边采买食材,边思筹菜品,不到一小时,就满载而归。

    在左权盲宣队的小厨房里,亚妮大展身手,麻利地将凉菜分作两份装盘,其它蔬菜分门别类切块、切丝……熟练操作,毫不生疏和娇气。等饭菜上桌,她又熟练地给盲艺人分菜盛饭,叮嘱大家多吃一些。“只要在一起,每次吃饭,亚妮都要给我们亲自盛饭,她不放心别人,宁愿自己动手……”“她的好,我们都知道,世上很多事,是不用眼睛看的。”没眼人七嘴八舌,讲着他们对亚妮的印象。

    那天,当地主管文化宣传的领导来看望大家。正午阳光下,盲宣队小院异常热闹,有的盲艺人急切地向领导反映生活上的不便,得到回应后,情绪高涨。盲宣队队长刘红权高声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亚妮就是我们盲宣队的梧桐树啊。”

    “眼没了,心就亮了!”在这些几乎没有光感的盲艺人心里,外面的世界他们不懂,但知足感恩的心却是透亮的。

    亚妮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何守先离休前曾是宁波日报总编辑,一个沉默寡言、淡泊名利的老报人。父亲对亚妮的一生影响至深,2013年父亲离世,亚妮经受了巨大的创伤,整整一年,她都无法正常工作,抑郁到几乎想要自杀。

    在外界看来“天赋异禀、特立独行、明媚多姿”的亚妮,在父亲眼中却:“并不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争强者,她迁就,忍让,温弱,且随遇而安。”

    父亲去世,她整理遗稿时,意外地翻出了一沓用黑色铁夹子夹着的文稿,封面上写着“女儿亚妮”,文末落款2008年夏末。亚妮也不清楚父亲如何这般了解自己,又如何整理出这么多的资料。2016年末,经过亚妮的整理编辑,《女儿亚妮》一书正式出版,“算是献给父亲最深情的告白”。

    亚妮说,在她拍摄《没眼人》最困难的时候,父亲说了4个字——有始有终,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和鞭策。于是,亚妮带着父亲的期许进了山,开始跟拍没眼人。这一坚持,就是11个年头,从电影到书籍,到纪录片……倾尽了心血而痴心不改。与她共事的人,都说她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她则叹息摇头,“我的身体我清楚,做事情就是这样,要硬撑啊,停不下来。我真正的毅力不是在拍摄现场,而是在生活当中。”

    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一蹴而就的,都会遇到挫折和看似翻不过去的山。11年前拍摄电影《没眼人》,有一晚,剧组人员轮流找亚妮,一人要求加两万元,否则就撂挑子走人,40个人就是80万啊,那时候亚妮房子都卖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可演员是人家找来的,中途走人,前期投资全部打水漂……还有偷发电机汽油的,偷录像带的,什么样的事都可能遇到,吃一堑长一智,亚妮说,就当交学费了,反正事情总要做,再艰难也不能停下来。

    在书中,父亲写下这样的话:“苏里这个亦师亦父的老导演,一直全心呵护和扶持他最后的弟子。我认为,亚妮最终择选的这条道,以及后来用近十年的心血和所有,去记录一群盲艺人的生活,去俯拾非遗传承的散落,去关注人文精神的生态——沉下去,并不抱浮上来驰骋艺术舞台的骐骥之想……只是走过去,心无旁骛地做一件良心事,多半源自这位老导演。”

    山西籍著名导演贾樟柯如此评价亚妮:“撮合一段悬史,记录一个传奇,不是所有媒体人都会做、敢做或能做成的。这就是亚妮。”

    3 摄制组里的孙悟空

    正月十五一大清早,拍摄团队和盲艺人一行三四十人,赶往90公里外的土棚村。这个位于太行山西麓的小山村,不过百余口人,三面环山,房屋依地势而建,海拔1800米,是左权海拔最高的村庄。石墙、石碾、石阶,还有太行山区典型的石板房……

    摄制组年前来过一回,这次来是为了补拍一些镜头。出发前,亚妮在饭厅开过一个短会,安排了四台设备和人员分配情况。到现场,大家各司其职,有序地进行拍摄。

    冷寂的村庄,回荡着亚妮的声音。村庄高低不平,她一会儿在上方检查机位,一会儿在石阶下调度人员。春节期间,跟随亚妮拍摄的央视摄影师阿丁说,她就像个孙悟空,又是化妆,又是场记,又做道具,还扛起导演组所有的活,有时还要冲过去自己扛着摄像机……“没见过这么拼的导演,简直无所不做,无所不能。”

    对此亚妮则说,纪录片导演是个田野调查者,与艺术片导演不同。“好在我以前做过编剧、导演、场记、道具、制片、摄像、摄像指导、美工、服装、剧务……现在拍纪录片全能用得上。因为资金不充足,人手常常不够,但拍摄还不能落下,就只能自己顶上。在记录过程中,采访者的活动片段稍纵即逝,再来一次就完全不对味儿了,必须时时抓拍,容不得丝毫犹豫。”

    在亚妮看来,生活的演绎远远高于摆拍,再高明的摆拍都能看出痕迹,露出破绽,失去其活力和生命力。她主张摄像从头到尾跟拍,你不知道哪句话,哪个片段就出彩,不能怕麻烦和浪费。纪录片本来就是个奢侈的艺术。在现场,她要求各部门无条件听从指令,因为稍有迟疑,场景就过了。但过后,大家若有好的建议,她也会听,大不了再来一遍。但当时当地,先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在团队其他人眼中,亚妮对艺术几近完美的苛求,不管拍摄条件多么艰苦,不拍到理想的效果绝不停机。

    土棚村的拍摄到中午1点半才基本结束。石板屋顶的雪渐渐融化,从冷刺骨到暖洋洋,整个摄制团队才放松下来。村子里给准备了油炸麻叶和鸡蛋汤,先紧着盲艺人吃,让他们靠在南墙根稍事休息。条件所限,摄制团队要轮流吃饭,亚妮和几个摄像最后就餐,就一人一碗汤,两块麻叶,在并不宽绰的院子当间,或站或蹲,与当地村民并无二致。

    目前,由亚妮独立制片、导演的电影有:《阿米走步》《情缘廊桥》《嫁给罗湖的一千个理由》,其中《阿米走步》2013年获得米兰国际体育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大奖,以及十余项国际奖,独立制片、编剧、导演电视连续剧有《圈里圈外》等。

    她的纪录电影《没眼人》《活着》《死去》,历经11年,仍在拍摄、制作中。有人问亚妮,拍摄没眼人的真正动机,或者最终要做成什么样子?亚妮回答,自己是个很随性的人,没想那么遥远,就是踏踏实实做下去,做到哪一步就说哪一步,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更不想给自己设限。“如果非要说一个目的,我觉得,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看一眼洒在那片生命原生态土地上的阳光,感受那种尚未污染的快乐与自由。”

    4 追忆黄慕兰

    2017年2月7日,曾被周恩来誉为“中国共产党百科全书”的老人黄慕兰在杭州辞世,享年110岁。

    十几年前,浙江省一个女副省长,交给亚妮一项任务:给老人家一个交代。在离省政府不远的一个小区,亚妮采访到了那个叫黄慕兰的老人。为了不让老人过于激动,对黄慕兰的采访用了好多天才完成。亚妮说,自己完全被这个从17岁就被周恩来招为特工,几十年在刀尖上“跳舞”的上海美女所震撼了……她曾问:“有没有觉得,国家亏待了您?”黄慕兰坦然作答:“这是我应该为国家做的。”黄慕兰讲述第三任丈夫、时任我党地下江西省委书记贺昌,在红军长征路上的一次突围,一团的人,弹尽粮绝,贺昌把最后两颗子弹,留给了自己和他的马……而黄慕兰当时无从知晓。那几天,为营救在上海被捕的关向应,她奉命与上海滩律师巨头的儿子结婚。一边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边是浴血激战到饮弹自尽……采访现场,泪从黄慕兰的双眸不断落下,她一直重复着:“两颗子弹……”

    这部上下集的纪录片《尘埃落定后的红色人生》,那年的国庆节,浙江卫视“谨以此片献给共和国的无名英雄”隆重播出。“此片做完,我一下长大了,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奉献,什么叫真正的牺牲。”亚妮回忆说,黄慕兰对自己的影响颇深,让她懂得了什么叫付出,叫做无怨无悔。“老人家,你不会走的,长住我心!”

    亚妮从2006年开始全力做没眼人纪录片,外界便有人猜测,她已经从浙江卫视辞职,其实不然。“我仍是浙江卫视的人,每年还要为台里拍摄一些纪录片。有频道曾挖我,我都拒绝了。因为浙江卫视,实在是个人性化的平台,历任电视台的领导,都以‘匪夷所思’的信任在支持我。否则就光打卡上班这一项,在其他台,早被开除了。浙江卫视给我充裕的时间,设备和人员都无条件提供,才能让我从容地将这个专题做下去。”

    在亚妮的呼吁和宣传下,左权盲宣队的生活条件在十余年间,得到了提高和改善。为此,太行盲艺人联谊会颁发给亚妮“年度影响力奖”。面对盲艺人给她的荣誉,亚妮感慨地说:“和盲艺人在一起,心里干干净净的。”

    时至今日,虽然这些被亚妮称为“盲哥们”的艺人们依旧行走在太行山,但心里却越活越透亮。

    2月中旬,亚妮马不停蹄,离开左权县飞往开罗,参加首届阿斯旺国际女性电影节,担任长篇电影竞赛单元的评委。她说,明年她会将拍摄好的《姐姐》一片送去参评,这次只会带一些片花过去观摩。

    如姐姐一般的山里人,像没眼人一样的民间艺术家,会随着亚妮的脚步,走向更高更远的舞台。

    而此时此刻,她的摄制团队,还守在太行山里,等待一场姗姗来迟的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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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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