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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1/ 16 08:39:40
来源:工人日报

打工者的百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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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年来,占有兵将镜头对准了广东东莞的务工群体,记录下他们工作和生活的常态

  打工者的百万照片

  编者按

  1978年9月15日,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加工厂——东莞太平手袋厂正式开工,务工潮的序幕由此拉开。

  2019年,东莞生产了1.76亿双鞋、1.92亿套灯具、4.05亿台手机、11.4亿件服装、71.43亿只原电池、153.49亿只光电子原件和1.06万亿只电子原件,这些产品销往全球。

  一张张照片,如同工业社会在每个个体身上的投影一般,让我们意识到,描述打工世界的方式不只有数字,不只有厂房和机器,而要有一个个鲜活的面庞。他们是生产出数以亿计工业产品的数百万打工者,而在过去的40多年里,来来往往于此地的打工者,何止千万计?

  一百万张照片的背后,是千万名务工者,千万个故事,。这些故事,也是社会与时代的缩影,是过去,是现在,也有可能是将来。

  当回忆起1995年退伍后,从湖北老家初到广东打工的日子,如今在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融媒体中心工作的占有兵用了这样一个词——冒险者。因为,在没有手机和互联网的年代,外人很难知道在珠三角打工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更何况是信息闭塞,连报纸都难订到的老家,接触到的信息,全靠亲朋之间口耳相传。

  渐渐地,占有兵发现,外部对务工群体的关注,往往是因为发生了特殊事件,很少有人了解务工人员工作和生活的“常态”是什么样子的。于是,自打20年前学习摄影开始,他就将镜头对准了务工群体,最终从农民工变成了摄影师,如今积累下百万张照片。

  最好用、最便宜、最听话

  “企业贴出招聘广告招几个人,可能会有一二百人来排队应聘。”占有兵说,上世纪90年代的东莞,不见今日的“招工难”,而是“找工难”,特别是男工。当时加工企业更愿意要女工,特别是25岁以下女工,因为女工操作较为细腻,加之流水线工作枯燥,连续工作时间长,女工的忍耐性更好一些。“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老板只挑最好用、最便宜、最听话的。”

  在占有兵的照片上, 有电子厂、制衣厂、制鞋厂……在流水线、食堂、操场和休息区,常常是清一色的女工。他有一张照片颇受欢迎,2011年摄于一家电子厂,女工们在更衣间进行10分钟的工间休息,由于车间是无尘车间,更衣间里浅绿色的工装排满两侧,女工们大多趴在椅背上,一名女工疲惫地抬着头看镜头,似乎想要挣脱出来。“这就是真实的车间生活,流水线不可能因为一个人而停下,但几个小时的工作,人总有喝水如厕的需求,于是有了工间休息10分钟,上厕所,或者趴一会儿。”

  占有兵的第一份工作,是当保安。酒店一共招5个保安,结果将近100人报名,面试第一个项目考俯卧撑。做到第30个时,全场剩下不到20个人,第50个时,全场还剩9个人,占有兵做了102个,得到了这份工作。

  从1995年开始,占有兵先后在酒店、玩具厂、印刷厂、电镀厂、五金厂、电子厂等多个企业工作过。频繁换工作、频繁被炒鱿鱼或者炒老板鱿鱼、频繁搬来搬去,是那一代务工者的真实写照,“因为工厂订单波动很大,没有订单就会裁员,常常是几个人带着保安,给你一个信封装着补偿金,你就拿了信封和私人物品,直接离开工厂大院。”

  2000年,占有兵在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电子厂当保安主管,在这家工厂,他接触到了摄影。工厂的内刊,编辑只有一个人,采访人手不够,就把相机给同办公室的占有兵,让他帮忙拍照。

  自成系统的小社会

  占有兵拍照的初衷很简单,想让老家的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后来,他开始认真学习摄影,并系统性地记录同事们的务工生活。“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记录打工生活的摄影农民工。”占有兵告诉《工人日报》记者,他并没有刻意记录具体某个工人的变迁情况,而是尽可能去反映务工者群体整体的工作和生活状况。

  当时,工人们吃住在工厂,工厂内车间、宿舍、食堂、小卖部、小饭馆一应俱全,工人不离开工厂大院就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形成了看似封闭又自成系统的小社会,这个小社会里有流水线上的枯燥,也有着生活中的冷暖。在这个外人难以进入的小社会中,占有兵用镜头记录下工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娱乐、聚餐、恋爱、逛街、跳舞、比赛,在占有兵的镜头下,务工者们同样有生活的一面,即便生活中有着许多无奈。电子厂女工宿舍的公共电视房内,女工们披散着头发看着一台小电视,这张照片摄于2010年;在上丰购物广场的舞台上,男表演者脱去上衣,下面是观看演出的打工者,为了吸引消费,工业区的购物广场都有类似免费表演,这张照片摄于2010年;身穿黄衣的男工与染成黄发的女工下班后在工厂外谈恋爱,因为一间宿舍至少要住10个人,工人们只能在公园绿地谈恋爱,这张照片摄于2006年;从市场到出租屋的路上,男工拉着怀孕女工的手,务工者在工业区里恋爱成家甚至生儿育女,孩子一出生就成了随迁儿童,这张照片摄于2009年……

  为了吸引更多打工者前来,工厂也要不断举办活动,在“皮革部”“纸品部”的牌子后面,身穿蓝色工装的工人们排成队列,参加运动会,这张照片摄于2014年;在长安镇安力科技园,女工们走着T台参加模特比赛,这张照片摄于2008年……

  也有工人试图改变这样的命运,2011年元旦那天,占有兵在广场上看到女工们举着英语课本,跟着老师在大声朗读,他拍下了这几名女工大声读英语的样子。工业区里有很多培训机构,从英语、计算机到会计等不一而足,只要有想法,有努力,工人们不乏有机会离开流水线,有不少人从初中起点学到了大专。

  一代人来来去去

  在东莞,每个人都期待着自己的变化。占有兵从保安主管变成了专职摄影师,他的个展《新工人》2012年在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上获得新闻报道类优秀摄影师奖。最初和他一起务工的工友,留在东莞者不乏做到主管、高管甚至自己当老板的。

  东莞也在发生变化,劳动密集型产业正在被智能化产业所取代。在一张照片中,几十位身着绿色工服的鞋厂女工正在做早操,照片摄于2012年,这家鞋厂已经在2018年关门。原来的劳动密集型产业正在逐步被自动化的生产线取代,高新技术企业越来越多,流水线坐着一排排工人的情景很难再现。

  正因如此,占有兵意识到,为工厂、为工人留下一瞬间的照片弥足珍贵,对于工业史而言,这些照片具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如今,占有兵还习惯把相机跨在脖子上,镜头不盖盖子,随时准备拍摄。

  占有兵清楚地知道,照片上那一代务工者的过往,可能很难再现。“一方面,当时只有几个沿海城市有这么多的工厂招外来工,可供打工者离开土地的束缚,大家都涌向一个地方打工,现在到处都能找工作。另一方面,工厂本身也在发生变化,流水线提升,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劳动密集型企业逐渐转移他处。”

  于是,他也留下了许多关于务工物件的照片,密密麻麻的储物柜和茶杯柜,因为这些不能带入车间,同样密密麻麻的,还有被丢弃的社保卡,这张照片摄于2019年,鞋厂关停后证件被工人丢弃。工厂搬迁或者关停了,务工者留下的各种物品,占有兵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收集,而今这些物件已有两三千公斤的重量,摆满了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子,他希望有一天,这些东西能够组成一个小型博物馆。

  一代人来来去去,他们在工厂工作和生活过的痕迹,就静静地留在占有兵的硬盘和储藏室里。(记者 赵昂)

【纠错】 【责任编辑:赵文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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