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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眉州到汴梁 外省青年苏东坡的“进京”路
2020-06-05 08:29:47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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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居住的成都城南,沿宽阔的剑南大道南下,约50公里后,大道折入乡路,曲曲折折再行三四公里,便来到几座山峦围合的山坳。这里,最低处是一方池塘。池塘边的半坡上,安静地卧着几座坟墓。坟墓四周,翠竹、松树和迎春绿意盎然,悠长的鸟啼高一声低一声。

  这就是苏东坡的椎心泣血之地——在悼念亡妻王弗的词里,他写道:“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文物部门把这里称作苏洵墓,民间却众口一词地叫苏家坟山。静谧的丘陵间,长眠着苏东坡的几位亲人:他的父亲苏洵,他的母亲程氏,他的爱妻王弗。苏洵墓后,另有两座墓,墓碑表明,一为苏东坡,一为他的弟弟苏子由。其实,这是当代人所建的纪念墓,连衣冠冢也说不上。因为,苏东坡和苏子由没有葬在桑梓之地眉山,而是千里之外的河南郏县。

  三次离家,两次归来,这意味着,一生中经常梦见故乡的苏东坡最终死在了异乡。

  在北宋,苏东坡是一个典型的外省青年。为了前程与理想,他必须“京漂”,必须前往地处中原大地的首都汴梁(今河南开封)。他的进京之路,亦如他的人生一样峰回路转,折射出一个远去时代业已不存的生存方式。

  陆路:日长人困蹇驴嘶

  春日的三苏祠生机勃勃,显示出东风与阳光的绵长力量。海棠、红梅都开了,透过红色花影,高大的银杏吐出了娇嫩的新芽。

  和杜甫草堂一样,三苏祠也是后人景仰与怀念的产物。昔年,苏东坡一家居住的那座位于眉山纱縠行的院子,占地约5亩;如今的三苏祠,已达100多亩——杜甫那座小小的茅屋,则是扩张到了数百亩。不过,与杜甫草堂几乎没有任何杜甫遗存不同,三苏祠里,还有一眼井和三苏有关。这口深幽的古井井口两尺,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它是苏家老井。苏东坡就是喝着这井水长大成人的。

  苏东坡生于北宋景祐三年腊月十九(1037年1月8日)。其时,在位的是宋朝第四位皇帝,也是一向有仁君之誉的宋仁宗。

  钱穆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说过:“北宋诸帝,也比较无暴虐,无专擅。”柏杨则认为,北宋是士大夫的乐园。按照学而优则仕的古老传统,中国——尤其是承平时代的中国,能够走上仕途,实践达则兼济天下抱负的,可以说几乎都是读书人。数目庞大的通过读书取得功名从而为官的人群中,经常会诞生一种令后人艳羡的极品:他们既是政治上的名臣,也是艺术上的大师。这种既是名臣也是大师的现象,在重文轻武的北宋尤其突出,如寇准、范仲淹、晏殊、王安石、司马光……

  然而,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却科考不利,以致一度产生了终老林泉的念头。不过,随着苏东坡兄弟俩长大成人并崭露头角,哪怕为了孩子们的前途,苏洵也必须带着他们前往首都。苏洵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

  这便有了苏东坡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时为宋仁宗嘉祐元年,即公元1056年。苏东坡虚岁21。

  第一次首都之行,其实上一年就拉开了序幕。上一年冬天,苏东坡父子从眉州(今四川眉山)来到成都——今天,眉山距成都仅60余公里,车程不过一个多小时。在苏东坡时代,他们既可陆路经彭山北上,也可水路溯岷江,在彭山境内转入锦江,直抵成都九眼桥。

  到成都最重要的事,是拜访益州知州张方平。张方平是仁宗朝重臣,先后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和御史中丞等职,后来外放地方。1054年,他被派到成都任益州知州。到川后,到处访求人才,有人向他推荐了苏洵。于是,苏洵与张方平相识,并为张方平所重。

  苏洵的目的,是要把两个年轻的儿子介绍给张方平。读书人以文字干谒于当道的高官大吏,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在唐朝,甚至是一种被人称道的风雅,比如李白干谒韩朝宗,孟浩然干谒张九龄,都是主动递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张方平读了苏东坡昆仲的作品后,大为赞赏,苏东坡后来回忆说:“轼年二十,以诸生谒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

  张方平不仅力主苏洵父子进京参加六科考试,还为他们准备了路费。更为难得的是,鉴于三苏在京城并无名声,张方平给文坛领袖、时任翰林学士欧阳修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而张方平与欧阳修,因政见不合,并无交情。

  后来,欧阳修果然对苏氏父子鼎力相助,一方面固然是三苏的才华打动了热心奖掖后进的文坛领袖;另一方面,不能不说没有张方平的作用。北宋宽松而开明的大环境下,文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要比其他时代更为亲密。即使政见不合,也不妨碍他们对有才华者共同施以援手。

  怀念故乡的人必须离开故乡,因为远方才有事业和机遇。告别了敦厚的张方平,苏氏父子从成都出发,前往汴梁。他们经行的路线是从成都到阆州(今四川阆中),溯嘉陵江至川北,自金牛道入褒斜谷,再经扶风和长安,出关中,过渑池抵京师。

  在阆中,有一座建于明代的文笔塔和一座建于清代的魁星楼,它们被认为是阆中千年文风的象征。

  嘉陵江自西北而来,绕着阆中城迂回而过。若从高空鸟瞰,河与城,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阆中因之被认为是风水之城。得山水之灵秀,阆中也是人文荟萃之地。唐人尹枢、尹极和宋人陈尧叟、陈尧咨两对兄弟,均高中状元。尤其陈氏兄弟,距苏东坡不过数十年。当苏氏兄弟经行这座有过旧日辉煌的城市时,先贤的功业显然会加重他们对北上的期许:同是才华横溢的兄弟,难道我们就不能像尹家兄弟和陈家兄弟那样蟾宫折桂吗?至于苏洵,他的哥哥苏涣在阆中为官时,他曾前往小住数月。对他来说,乃是故地重游。

  在阆中,他们溯嘉陵江而上。今天的嘉陵江上、中游河段,由于沿途水电站阻挡和水量减少,已经无法行船;但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嘉陵江却是一条斜贯川北的黄金水道。

  川北和陕南,横亘着大巴山和米仓山,再往北,过汉中盆地,则是更加巍峨的秦岭。

  苏氏父子从阆中抵达今天的川北广元后,便踏上了蜀道——蜀道包括名称各不相同的几条古道——它们其实是沟通四川与陕西的不同区域的道路,其中穿越秦岭的有4条:即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穿越大巴山的有3条:即荔枝道、米仓道、金牛道。

  苏东坡父子出川经行的是金牛道。经金牛道过勉县后,随即转入褒斜道。褒斜道因南起褒谷口(今陕西汉中境内),北至斜谷口(今陕西眉县境内),沿褒斜二河延伸而得名。

  汉中市博物馆里,珍藏着十几方或大或小的石碑,碑上的书法,被历代文人视若珍宝,它们合称为石门十三品。

  石门在褒斜道南端。东汉时,为了便于蜀道交通,朝廷下诏,在七盘山开凿山洞。以当时极为落后的技术条件,人们采用火烧水激之法,在坚硬的山岩上凿出了一条近16米长的隧道。这是我国最早的人工隧道,称为石门隧道。

  石门隧道竣工后,从汉朝到南宋,不同时代的文人墨客在岩壁上留下了大量书法石刻:隧道内34件,隧道外70件。1970年,修建石门水库时,隧道连同铁画银钩的石刻一同被淹没——最为人称道的13幅精品,被切割后收藏。

  如今的石门,已看不出旧时险峻,静水深流的褒河亦如谦谦君子。可以想象,苏氏父子经过石门时,一定会花上大半天工夫,点燃火把,逐一观看崖壁上的作品。

  走完500多里的褒斜道,意味着最艰难的蜀道已被抛在身后。他们进入了一个与成都平原迥然不同的地理单元,那就是关中平原。虽然同样坦荡如砥,但二者的景观与风物都有很大区别。

  刚出重重大山时,秦岭北麓,有一座镇子叫横渠。镇上,有一家书院,名为崇寿院,苏东坡在书院墙壁上留下一首诗。诗中,他们在路上晓行夜宿的情景栩栩如生:“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天不亮就起床赶路,在马上打瞌睡,不知不觉,朝阳升起了。至于平原与山地交汇处的景象迥异故乡,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乱山横翠嶂,落月澹孤灯。”

  值得一提的是,崇寿院后来改名横渠书院,并因一个被称为横渠先生的人而名声大噪。横渠先生,即张载,系北宋著名思想家和理学创始人之一。他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冯友兰称为横渠四句,千百年来,影响甚夥。从年龄上说,张载介乎于苏氏父子之间。同时,他还是宋代两位理学大师——程颢和程颐的表叔。有意思的是,张载和苏东坡兄弟俩同年中进士,是地地道道的年兄。不过,苏东坡途经横渠并在崇寿院题壁时,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对方。年轻的大师们还在蓄势待发,如同一条条刚刚滥觞的大河,最终,将汇入同一片海洋。

  过了横渠,原本大体北行的路线折而向东,过长安,出潼关,便来到河南。在河南崤山,由于连续奔波,苏东坡的马死了。不得已,只得买了一头驴子。南方无驴,苏氏父子也没有相驴经验,买到的驴子一只脚有些跛——古人称为蹇驴。

  苏东坡骑着蹇驴,一摇一摆地继续赶路。到了渑池,他们借宿于一座古寺,苏东坡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古人似乎都有将诗作“发表”在墙上的爱好。寺庙主持是一个老僧,法号奉闲。

  世事难料,5年后,苏东坡独自从开封前往陕西凤翔出任判官。他又一次途经借宿过的渑池古寺。然而,令他万分扫兴的是,奉闲和尚去世了,弟子们把他的骨灰安放在一座新修的塔中,而他当年题诗的那堵墙,竟然倒塌了。于是,苏东坡在给弟弟的诗里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如今的渑池,是豫西的一座小城。黄河从县境北部流过,洛河从县境南部流过。城西,有一座秦赵会盟台,初建于明朝,后来屡毁屡建。会盟台纪念的,是先秦时发生在渑池的一桩历史事件:秦国半是胁迫地约请弱小的赵国在这里会盟。会上,秦王要赵王鼓瑟以此侮辱赵国。足智多谋的蔺相如挺身而出,逼迫秦王为赵王击缶,双方才算扯了个平手。这就是著名的渑池会。后来,司马迁在他的《史记》里有精彩的讲述。

  博学的苏氏父子自然知道渑池会,可惜,那时还没有会盟台可供凭吊。更何况,他们急着赶往首都——汴梁城已经不远了。

  在京:殿试屈居榜眼

  开封是一座历尽沧桑的古城。

  开封龙亭一带,上世纪80年代,人们在清淤时吃惊地发现:地下3到12米处,竟然重叠了6座古城——3座国都,即战国魏都大梁;北宋首都汴梁,又称东京;金朝首都南京,又称汴梁。2座省城,即明、清的河南省会开封。1座唐代重镇,即汴州。

  苏东坡念兹在兹的大宋首都,大约在今天的开封地下约8米处。8米厚的泥土,覆盖了千年前的繁华,也遮蔽了千年前那些生动而鲜活的人生。

  11世纪是苏东坡生活的时代,汴梁无疑是地球上最繁华最美丽的都市。其时,西欧、近东和中东是十字军东征带来的动荡与凋敝,盛极一时的大食帝国也早日落西山;至于美洲,还是不为大多数人类世界知晓的化外之地。汴梁独秀于世界东方,像一篇枯燥乏味的冗长文章的华彩段落,禁不住使人眼前一亮,心头一动。

  汴梁有宫、里、外三道城墙,把城市划分为若干个不同城区。宫城就是皇城,它周长5里,南面3道门,其余3面各一道门。东西门之间有一条街,把宫城分为两部分。街南为中央政府机构办公地,帝国的政令从这里发出,像一个人的大脑。街北为官家(皇帝)居住区。里城又名旧城,即唐时的汴州旧城,周长20里,东面两道门,其余3面各3道门。外城又称新城和罗城,是北宋以后兴建的,周长50里,有高达4丈的城墙,显示出这天下第一城的雄伟和重要。一条叫护龙河的护城壕从城墙下流过。冷兵器时代,宽大的护城河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防御构成。护龙河的宽度是汴河的3倍以上,从另一个侧面可知汴梁的重要。

  这座被流水环绕滋润的城市,沿河都种植着垂柳和榆树。春天来时,细柳如丝,榆叶似钱,河上间隔不远便有建造精美的木桥勾连两岸,建桥的木头统统刷上了土漆,看上去庄重华丽。不少桥上还建有遮风避雨的长廊,最漂亮的一座位于皇宫门前,系大理石所建。

  城内的大街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座武器库,每库有士兵20人值守——这一点容易让人想起,这座美丽的首都地处边境,近在咫尺的北方游牧民族随时可能贪其富庶而蠢蠢欲动。

  唐代的长安有东市和西市两个商业区,以供商贸之需。但这种坊市分离——老百姓的生活区和商人的贸易区分处不同街区——其结构已不再适应北宋。于是,坊市分离的古老传统被打破,整个汴梁成了无处不成市的巨大商业都会。

  宋代以前,商业只准白天进行,夜里一律禁止,称为宵禁。这种传统到了北宋,也不复存在。汴梁城里出现了夜市、早市和鬼市。不少店铺往往三更天才打烊,五更天又开门了。至于潘楼东街巷附近的鬼市,则是“茶坊每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让人联想起凌晨五六点钟才收拾摊子的成都“鬼饮食”。

  皇城东南的界身巷,有当时全宋最大的金银彩帛市场,孟元老说它“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这个时代的娱乐业也有长足发展,出现了瓦子和勾栏。瓦子又叫瓦舍、瓦市,或者瓦肆,简称瓦,是北宋首创的固定的娱乐中心。其取名很形象:看客来时如同瓦合,去时如同瓦解。勾栏又叫勾肆,设在瓦子当中。勾栏的原意是固定的演出场所,内设戏台、后台及观众席,再用栏杆围起来。打个比方,瓦子和勾栏的关系就好比一座很大的娱乐城,里面有很多不同的娱乐商家,有的卖唱,有的耍把戏,有的变魔术,有的讲评书。娱乐城就相当于瓦子,具体经营的娱乐商家相当于勾栏。

  苏东坡毕生嗜酒,虽然酒量不大。汴梁的酒店比起老家眉山的村野小店来说,不啻霄壤之别:汴梁的酒店,门首皆扎着彩楼欢迎宾客,由一条有百余步的长廊通往店中。南北天井中,两廊侍立着年轻的服务生。到了晚上,灯烛通明,上下相照,浓妆的侍女数以百计地聚集于主廊,等待酒客邀请,“望之宛若神仙”。东宋门外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楼、张四店、班楼,金梁桥下刘楼,曹门蛮王家、乳酪张家,州北八仙楼,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郑门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灵宫东墙长庆楼……高档的豪华酒楼一共有72家之多,至于被称为“脚店”的中低档酒店,则不可尽数。

  比苏东坡“进京”稍晚的孟元老曾在汴梁生活多年,后来经历了靖康之乱逃往南方。晚年,他在《东京梦华录》中伤心回望旧时帝都,宛如见证了世界大战后万念俱灰的茨威格,躲在遥远的南美回忆战前欧洲的和平盛世。他在写汴梁人清明出游的景象时说:“四望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相互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暮春时节,开封就是一个花的世界:“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

  苏氏父子费时一个多月,终于从成都来到首都。时值农历五月,那一年,汴梁大雨不止,城内流过的几条河都洪水泛滥。不过,水灾没有影响苏东坡的心情,这个外省青年,迫不及待地来到龙津桥观看夜市,虽然诧异于洪水中的首都居然一番水乡景象,却也为它的煌煌灯火和繁华街坊而惊叹。

  九月,苏东坡与弟弟参加了礼部举行的举人考试,皆中。苏东坡名列第二。苏洵没参加考试,他带着张方平的推荐信拜访了欧阳修,欧阳修读了苏洵作品后,极为赞赏,并进一步推荐给其他人,一时间“公卿士大夫争传之”。

  其后是礼部举行的省试,时间是嘉祐二年(1057年)阳春三月,欧阳修任主考官,副主考官则有翰林学士王珪和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等人,著名诗人梅尧臣负责判卷。

  苏东坡此次考试所作文章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梅尧臣第一个惊喜地发现了它,连忙推荐给欧阳修。欧阳修读了也大为惊异,“以为异人”,打算把此文作者录为第一名。但欧阳修又怀疑作者可能是其门下曾巩,为了避嫌,于是放在第二。及至拆去糊名的纸片,才发现不是曾巩,而是眉州苏轼。

  接下来是宋仁宗亲自主持的殿试,在崇政殿举行。三月十一日放榜,苏东坡高中第二,苏子由名列第五。这一榜中,状元为章衡,探花为曾巩,另外还有张载、曾布、章惇、家定国和郑雍等人。

  欧阳修既是苏东坡的主考官,两人便有了师生之谊。按惯例,苏东坡给欧阳修写了一封信,这就是《谢欧阳内翰书》。这封信与一般的泛泛感谢不同,苏东坡明确表示,他要追随欧阳修,力整当时浮华萎靡的文风。欧阳修读了信,激动地向梅尧臣写信表示:“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就在苏氏父子春风得意时,意想不到的噩耗从老家传来:苏东坡的母亲程夫人去世了。这是嘉祐二年四月的事,不过,苏东坡接到消息,已是五月仲夏了。

  父子三人,仓皇奔丧。

  水路:故乡飘已远

  1059年十月,天气渐渐凉了,在朝廷一再召命下,苏氏父子决定再度前往首都。这一次,他们走水路。同行的也不只父子三人,而是增加了两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即苏东坡的夫人王弗,苏子由的夫人史氏和苏东坡的长子苏迈。

  一家人中,苏洵的心情与众不同。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以老迈多病之躯告别故园,很可能再也无法活着回来了。出发前一个月,他请人打造了观音、天藏和地藏等六尊佛像,请求神灵保佑地下的亡妻,并到坟前与亡妻告别。与父亲的沉痛和悲怆相比,苏东坡毕竟年轻气盛,母亲亡故的悲哀渐渐平息,他和子由开始向往远方——功名的远方,前程的远方,也是梦想和诗意的远方。

  眉山城侧就是波涛滚滚的岷江。岷江对眉山意义重大:没有公路和铁路,更没有航空的宋代,它为眉山人提供了上成都下乐山的黄金水道。更重要的是,沿着黄金水道,经过乐山,折而东下,可以通往宜宾。结束了岷江航程后,远去的帆船就进入长江的怀抱——而后是猿声四起的三峡,“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荆楚,乃至杏花春雨里的江南。

  在行路难的古代,远行是一件令人头痛的苦差事,远非今天的旅游爱好者们所能想象。远行的最佳选择,无过坐船,尤其是顺流而下。“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的写意,令年轻的苏东坡既感到轻舟前行的舒适,也由此联想到日后前程的美好。

  从四川嘉州(今四川乐山)到湖北江陵,其间的水路1000多公里,苏东坡的船足足行驶了两个月。一方面说明,即便是顺水,速度也慢得可怜;另一方面还说明,沿途过多的美景花费了他们相当多的时间。

  这的确是一条美景迭出的线路,借用古人的话,那是“如行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一辈子与大自然关系亲密的苏东坡——事实上,古人几乎都像苏东坡一样热爱着雄伟或秀丽的大自然,他们力求从大自然中悟到一种浩然之气——肯定不会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沿途的风景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和诗行。

  苏氏一家于十月六日来到眉山下游的嘉州。在这里,三江交汇——青衣江汇入大渡河后,东流约5公里,一头扎进岷江。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就矗立在江畔。苏东坡写道:“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

  犍为是乐山下游岷江之滨的一座小城。这座城市地处汉族与少数民族交汇地带,向来是兵家要地;至于地下丰富的盐、铁资源,则为它赢得了金犍为的美称。

  犍为既因地处群山之间而偏远,又因岷江沟通而四通八达。这种独特的地理条件,使得不少文人墨客,都在犍为有过长长短短的停留,并留下了为数众多的诗篇,犍为也因这种文化浸润而养成了崇文尚教的传统。

  坐落于县城的文庙便是犍为作为文教重镇的重要物证。当苏东坡一家经行犍为时,文庙才落成40多年。苏氏父子是否到文庙拜谒,史无明载。不过,犍为的一家私人藏书楼,却给苏东坡留下了深刻印象。

  藏书楼主人姓王,到苏东坡时代,藏书已历七世,其藏书之富,自然蔚为大观。三苏父子均嗜书如命,于是慕名前去拜访。但从苏东坡留下的诗看,高大的藏书楼虽然伫立江畔,但主人似乎不在。他为此感叹:“云是昔人藏书处,磊落万卷今生尘。”

  奇特的是,20年后,当苏东坡贬谪黄州,跌入人生低谷时,到黄州第十天,他偶然认识了王氏兄弟——王齐愈、王齐万。他们不仅与苏东坡同为四川老乡,并且,就是犍为藏书楼的主人。早些年,兄弟俩用船载了大量书籍,客居于黄州对岸的鄂州。从那以后,王氏兄弟与苏东坡时相往来,苏东坡常从王家借书,并为王氏兄弟写过好几首诗。其中一首,透露出王家七世藏书的秘密:“君家稻田冠西蜀,捣玉扬珠三万斛。”

  去年,我为央视《中国影像方志·犍为篇》撰稿,数次到犍为调研,问及王氏藏书楼旧址,均无准确答案——其实,早在清朝年间,藏书楼就已渺不可寻了。侥幸苏东坡为它留下了诗篇,才让我们知道在近千年前的这座偏僻小城,居然有一座宛如琅嬛福地的私家藏书楼:“寒江流秭起书楼,碧瓦朱栏照山谷。”

  客船顺着岷江,在戎州(今四川宜宾)进入长江,江面更为开阔,水量更加丰盈,而故乡也愈加邈远,回首西北方向,惟见苍茫的云雾与水鸟。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老杜当年计划中的归家之路,基本就是苏东坡前往首都之路。

  巫山山脉是中国大地第二、三级阶梯的分界线,长江蜿蜒至此,遇其阻挡,江水夺路而出,形成长江三峡。

  由于顺水顺风,船的速度相当快,两岸叠翠的青山如同马群一样向后疾速奔去,苏东坡看到岸上的行人,兴奋地想和别人拉话,可还等不到回答,他的船已经如飞鸟一样远逝:“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经过巫山十二峰时,一个当地的老船夫给苏东坡讲述了他年轻时的经历。他说他经常登上江边最高的山峰,山峰上有池塘,他就在池塘里洗澡,把衣服挂在池边的树上。巫山有大量的猴子,但他所到之处太高,连猴子也不见踪影,不过他并不害怕。他还在神女祠附近看到一种奇特的竹子,竹枝特别柔顺,一直垂到地上。风吹修竹,竹枝来回摆动,竟自动把神女祠前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神女的仆人。苏东坡听了,不禁神思悠然:人也许可以成仙,最大的困难就在于无法忘记人的欲望——终其一生,苏东坡就像大多数中国古代文人那样坚信,世界上真的有神仙,自己有一天也许就会追随他们而去。不过,终其一生,苏东坡虽想乘风归去,却永久地留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夷陵是今天湖北宜昌下辖的一个区。历史上,扼守于三峡出口的夷陵曾发生过知名的夷陵大战。夷陵这个名字,意味着连绵数百里的高山峡谷已经结束: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对苏东坡来说,夷陵和他终生感激的伯乐有关。伯乐,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长苏东坡29岁。景祐三年(1036年),也就是苏东坡出生那一年秋天,欧阳修被贬为夷陵县令。夷陵属峡州地盘,虽是州治所在,却是一座破败小城。用欧阳修的话来说,“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居民住处逼仄,灶房、仓库、厕所、水井混在一起,一个房间上面住人,下面养猪。房子都用茅草和竹子修建,一年要遭好几次火灾。

  1035年,朱庆基任峡州知州。他上任后,极力整治夷陵城,修栅栏,铺街道,种树木,建官署,终于使夷陵城有所改观。在京师时,朱庆基与欧阳修就有交情。这样,当欧阳修贬任夷陵县令后,朱庆基对他十分关照。在州衙东侧,为他修了居所,命名为至喜堂。

  与至喜堂相映成趣的,是位于长江边的至喜亭。1037年,朱庆基在长江之滨建了一所亭子,供来往船家及客商休息。欧阳修将其命名为至喜亭,意思是说,从上游而来的船家客商,都因走出了凶险的峡江而心生欢喜。

  一堂一亭,欧阳修都为之作记。20多年过去了,苏东坡舟过夷陵,欣然前往至喜堂并作诗纪念。他看到,欧阳修居住过的屋子很破了,但当地人还在不时修缮;欧阳修亲手种植的楠木,已经亭亭如华盖。

  清人袁枚认为,贬谪夷陵,对欧阳修的人生影响极大,甚至是他后来有大成就的重要基础,即所谓“庐陵事业夷陵起,眼界原从阅历增”。先辈这种处逆境而自安自强的精神,对年轻的苏东坡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和鞭策——以后,苏东坡能在比夷陵更为偏远落后的惠州儋州乐观地生活,早年的这些启示不无潜移默化之影响。水转陆:古驿无人雪满庭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这首小学生都能背诵的诗,使江陵声名远播。如今的湖北荆州市,有一座荆州古城。这其实就是古代的江陵。很多年来,江陵或为荆州州治,或为江陵府治,直到上个世纪才被一分为三。

  苏氏父子轻松愉快的水路行程在江陵画上句号。嘉祐四年(1059年)农历十二月八日,一家人顺利抵达江陵。自嘉州到江陵,行船计60日,沿途经过了11个郡,26个县。

  春节已近,一家人在江陵过节。其间,苏东坡将父子三人沿途所写诗文100篇编为一册,题为《南行前集》。苏东坡的作品最多,诗歌44首,赋两篇,差不多占了一半。苏东坡在序言里强调,为文贵在自然,不能为了作文而作文,一定要到了胸中有话,不吐不快时才能写出好文章。他说,“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这庶几也是苏东坡一生所信守的为文原则。

  1060年正月初五,当江陵城还沉浸在喜庆之中时,苏东坡一家又出发了。这一回,他们无船可坐,只有驴子可骑,家眷和行李则放置在租来的马车上。

  从嘉州到江陵,他们一直由西向东;从江陵开始,由南向北。这余下的陆路1000多里,大体就是沿两条著名的古驿道前行。

  一条是荆襄驿道,又称荆襄古道,南起荆州,经荆门而北达襄阳。一条是南襄隘道,南起襄阳,北达南阳盆地北部的方城。自上古时起,这两条以襄阳为交汇点的古道,就是南方与中原沟通的捷径。

  汉水之滨的襄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控汉水扼古道的地利,使其从战国时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襄阳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诸葛亮年轻时即隐居于此,直到刘备三顾茅庐后出山。他当年躬耕垄亩的隆中,就在襄阳城西。苏氏父子欣然前往,并赋诗留念。

  襄阳城南,岘山苍翠,它因西晋名将羊祜而著名。《晋书》上说,羊祜镇守荆襄时,经常到岘山饮酒,一次对同游者感叹:自从有宇宙就有了这座山,古往今来的贤达之士,登山远望,就像我与你们一样,真是太多了,不过都湮灭不闻,不免使人伤悲。后来,唐代诗人孟浩然隐居襄阳,也曾多次到此,并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篇: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苏东坡当然明白,就在他伫立远眺的地方,名将来过,大师来过,而今,除了线装书里语焉不详的几行文字,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了。很自然地,苏东坡心里也像孟浩然怀念羊祜那样,怀念起羊祜和孟浩然。

  古人总是怀念更古的人,这并不是他们好古,而是那种对生命流逝、时光不再的人生苦境之无奈。时光总是要远去,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孟浩然距羊祜400多年,苏东坡距孟浩然300多年。我们今天距苏东坡则又已近千年。世间的人与事,只要落入时间的尘网,就注定要一步步成为过去。

  从伏牛山和桐柏山之间的方城垭口出了南阳盆地,苏东坡一家来到了辽阔的华北平原。按竺可桢的理论,苏东坡生活的11世纪,中国的气候已经从唐代的温暖期,进入了又一个寒冷期。苏东坡一家北上京师的这年春天,气候尤其寒冷。苏子由在他的诗里说,尽管春天已至,但唐州(今河南唐河)一带由于天气太冷,“田冻未生麦”。

  当他们行进到尉氏境内时,天降大雪,被困于冷清的驿站。苏东坡无事可做,就在大堂里饮酒。一会儿,他看到有一个人冒雪走进庭中,下了马,取下斗笠,上面的积雪有一寸厚。此人面色黝黑,一看就是长期漂泊在外。苏东坡招呼他同饮,那人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喝。两人似乎没有更多的交谈,只是相顾饮酒,偶尔露齿一笑。不知不觉,苏东坡喝醉了。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那人策马离去。苏东坡这才想起,自己连他的名字也没问。

  多年后,苏东坡在密州时,写下名篇《超然亭记》。这是一篇最能洞察苏东坡为人处世原则的作品。“凡物皆有可观。”这和苏东坡后来总结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脾性一脉相通。既然天下万物都有可观,那么就“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也就是说,“脯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于是,苏东坡进而认为,“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是故,哪怕一个素不相识的萍水相逢之人,苏东坡也能善待他,与他同饮同醉,如同相知多年的好友。这既是与人为善,也是豁达乐观。

  后来,中年和晚年的苏东坡极为不顺,先后谪贬黄州和更为遥远的岭南及儋州,却一直能够自得其乐,在属于他的狭小有限的空间里,感受生命的快乐和幸福,究其源,和他那种超然的内心息息相关。

  第二次来到京师,外省青年苏东坡兄弟和他们的父亲再一次名噪京华,甚至,超过了第一次。

  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十七日,苏东坡昆仲参加了制科考试。制科是宋朝人事考试中的大科,极受优待,但不经常举行。两宋300多年间,一共只举行了22次。凡在制科考试中考中的官员,一律升官;考中的百姓,立即得官,而且不会任命到边远地区。

  主考官是包括王安石在内的几位重臣。苏东坡兄弟俩皆顺利通过,并参加了八月二十五日,由宋仁宗亲自主持的御试。这次在崇政殿举行的考试,考生只有苏东坡、苏子由和王介三人,考官却有胡宿、司马光、范镇和蔡襄等5人,以及宋仁宗这位超级主考。

  苏东坡的考试成绩列入三等,苏子由和王介四等。粗粗一看,以为苏东坡似乎考得不尽人意。其实不然: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解释说:“制科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也就是说,一等和二等不过是虚应故事,不会产生,三等就成了事实上的最高等。而且,自宋朝开国到苏东坡时代,制科考试获得三等的,只有苏东坡和吴育两人。

  宋仁宗是一个求贤若渴的明君,他临朝几十年里,手下可谓人才济济。当他读了苏东坡兄弟俩的制策后,忍不住兴奋地告诉皇后:我今天为子孙选出了两个宰相。

  清代学者、苏东坡研究专家王文诰认为:“自此,苏轼父子赫然名动京师,苏氏文章遂擅天下,一时学者多众讲问,以其文为师法。”

  这一年,苏东坡虚岁26。

  那时,在这个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眼里,自己不仅诗文冠绝天下,乃至于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也都将是顺理成章的事——就像舟行长江,一路俱是好风好水。

  那时,他完全意想不到,以后,命运要峰回路转,他将遭遇乌台诗案,遭遇一次次贬谪,一次次背向京师的远行。“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而这些意想不到的苦难与挫折,却将进一步雕琢他,造化他,成就他,把他从一个文思泉涌的才子,升华为文章与品行都可圈可点的哲人和智者。这一切,如蛹化蝶,似花结果。(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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